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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簡媜於西元1999年出版的《紅嬰仔》中,讀到了第164頁的幾行文字:

 

誕生與死亡的種籽同時埋入一個母親的內心土壤。她為生命的成長歡喜一分,那死亡的恐懼也就增長一分。她愈得意,災厄離她的孩子愈近。

 

阿嬤年輕時送走三個孩子,兩個出生不到十天及一個五歲的,兩男一女。不是送給富家,是被死神抱走。

 

那是什麼樣的心情?行過死蔭幽谷,仍然給彎腰種植希望;哭乾了眼淚,幫僵冷的親骨肉換穿新衣,央兩個壯漢抬去埋了,獨自站在竹圍邊目送,橫掌遮額望著西沉的夕陽,心裡盤算還要多攢一些米糧,把身邊的孩子養大。

 

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孩子的身軀被沒收了,母親讓他在心裡復活。」

 

 

我的奶奶,阿秀,完完全全的明白這樣的心情。

 

年多前的一個夜裡,我跟她兩人站在家鄉門外的一處石階,聽奶奶講了這麼一段真實故事。

 

「那一年,她才3」高齡80歲的奶奶語帶哽咽,卻沈靜的把記憶中的片段一張一張的拼湊起來,混濁的雙眼早淌著些許淚光,清晰的口調好像那是昨天剛發生的事。

 

「小時候,我發育得很好,13歲時,就已經長得很高大,開始幫忙家裡務農工作了。18歲不到,母親就急著把我嫁掉,媒婆經常帶了各地人馬來家裡相親,我央求母親不要讓我這麼早結婚,慈祥的母親卻因而反目,說著若我不想嫁人,現在立刻就可以去款包袱』(台語按:整理行囊),要把我趕出家門。」於是,奶奶那年經媒妁之言,離開母親的身邊,到偏遠山上的大戶人家作媳婦,隔年,產下第一個女兒。

 

接下來的幾年,奶奶並沒有因為身為少奶奶就從此過著富貴榮華的生活。「家裡是餓不死,但就是要努力的做事,家族的田地太多,除了忙著煮飯洗衣,管理農地的工作還得有人幫忙照料。」當時,她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

在我還是個女孩時,每每聽她講起這一段往事,總是無法體會那樣的辛苦,奶奶一直都帶著笑意敘述邊工作邊帶小孩的艱辛歲月,熟知,此所謂甜蜜的負擔啊!

 

奶奶繼續說著,「有時候在滿佈尖刺的鳳梨矮田裡踩收後,回到家,稚齡的孩子一見媽媽回來了,拼了命似的的在充斥著雞屎的地上爬向我,隨手將刀耙鋤頭一丟,趕緊抱著孩子到房裡餵奶去了,有時候,就背著孩子一起到田裡工作,忙不過來就把孩子隨地一扔,隨他玩去。」

 

我問她,「這樣不是很累嗎?家裡小姑妯娌那麼多,難道沒有人願意幫忙?」

  

她說,「這說起來都要怪到你阿公頭上,誰叫他到處看地買地,越是有能力,就連家人也都把責任推到他頭上,我就變成順水推舟一肩擔起家族事業的人。」對於爺爺這般看似有遠見的作為,在一個大家庭裡,反而容易造成手足因爭產而反目,能者多勞的終果,最後敗給了兄弟間「嫉妒」的心。

 

每次聊到家族之醜,奶奶總是感嘆著以前的人太多產,一個孩子接著一個出生,累死為人父母。

 

「最後一個唔甲米仔(台語按:沒有用的東西)是在我30歲那年出世的,是個女孩。」他說著說著,語氣越來越沉。

 

「還記得她小時候很伶俐,很討人喜歡」

 

我問她,「那後來呢?為什麼沒有留下來?」

 

 「有回,她生病…。唉!以前總是太忙碌於家族的工作,加上又地處偏遠山區,有如與世隔離,社區的醫療資源嚴重缺乏,很多戶人家的小孩都養不活的!所以有很多人把小孩的名字取做『罔市、罔腰』,就是迷信這樣他們才能夠逃離命運之神的詛咒,順利長大成人」

 

那一夜,奶奶在工作結束後,犧牲了睡眠,透瞑背著年僅三歲的女兒,摸著漆黑的山路,一步一步帶著奄奄一息的女兒下山,在城裡的親戚家喘息半晌,天一亮,又背起女兒到鎮上的診所等先生(日語:醫師的意思)開門。

 

「你怎麼現在才帶她來!」先生一臉震驚中帶著幾分惋惜。「她很危險了!」

 

奶奶心想,一定是上一家醫院亂打針,才導致孩子這麼痛苦,但她顧不得追究責任歸屬了,突然間,她跪在地上,眼眶早已被恐懼與不安的淚水攻佔,「先生,我甲你拜託,拜託你救救我的囡仔,拜託拜託啦!」

 

我的情緒此時已脆弱得不堪一擊,奶奶只要再講下去,恐怕我會隨著她一同掉淚,但奶奶的語氣是如此和緩,我問她,「阿嬤,妳再講下去,咁未太傷心?」

 

奶奶說,「唉!黑唔甲米仔啦!」

 

這麼鉅細靡遺的過程,奶奶從未跟她的孩子講過,於是,我按耐著如履薄冰情緒,努力地避免眼裡的淚水奪眶,耐心的聽她繼續講古。

 

「記得她臨走前,還用那稚嫩的童音,不斷地問我『阿爸歹?阿爸歹?』」對於死亡這件事,似乎年僅三歲的幼兒,都能有所知覺,急著要生養她的父母親都在場。奶奶回她,「阿爸去上班,黏米都過來啊!」

 

最後,在阿爸感到診所之前,女孩在母親的懷裡,雙手雙腳一伸,嚥下最後一口氣,眼尾的淚水也隨著彷彿抽筋的動作,滑落到奶奶的衣袖,她失去了她。

 

年少不經世事之時,對於母親給子女的愛,總是覺得過度嘮叨,偶爾還回以不客氣的話語。人性,有時真的是很犯賤,當你擁有一切,總是不願珍惜眼前的幸福,一心只想逃離。

 

現在,我也成為一個母親,每回遇到孩子一個小感冒,焦急的心總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老天把我的壽命折一些給孩子,或是換成我來受苦就好,不誇張,當過媽媽的鐵定都能體會這樣的心情,是一種犧牲奉獻的美感吧!

 

奶奶雖然說她不難過,我卻發現,事件已過了七十幾年,當時發生的每一個小片段,母女間每一句對談的話語,她居然清清楚楚的記在腦海,甚至,讓我這個做孫女的,有機會聽她娓娓道來這陳年舊事,對於這個失去的女兒,愧疚的心一直縈繞著她。

 

或許,奶奶曾試著拋棄回憶來修復內心的傷害,有一種隱形的力量卻不會隨著時間消散,那股力量,就是「母愛」。

 

無論與母親或子女相處的時間有多長,希望彼此都能互相珍惜這難得的緣份,於生活中深懷感恩的心。

 

 

《此文紀念奶奶那淺淺緣份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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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zou 安佐的媽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