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中一臉傲氣逼人的主考官,彎著她的右手用指尖碰觸了金框眼鏡旁的垂墜項鍊,直挺挺地坐在距離我僅一張長桌寬的對面,嘴裡飄散出一串充滿睥睨氣味的問題:「哦!你是鄉下來的。那我問妳,誰都知道台北是個好玩的地方,妳來考我們研究所,要如何能抗拒這花花世界,專心的做學問呢?」

 

西元二零零零年,對於研究工作仍處於懵懵懂懂的我,在一次例行的實驗室會議中,被賦予責任承接學校與研究單位跨界合作的學術研究案,負責開發一套於手掌大小的纖維薄膜上,進行化學合成的工作。依稀記得當時興奮之餘,卻也納悶著如此能夠與台灣最頂尖的研究單位共事的大好機會,怎麼會落在微小如螞蟻的大學生肩上,還是一個剛入行不久,堪稱是新手的我。

 

一年後,領著這套開發系統,讓生活於地球二十幾個年頭卻從未離開過家鄉土地的我,順利考取了北部的研究所,放榜的那一刻,體內上億個細胞沒有一個不在跳躍,血球們甚至以極速從頭到腳不曉得繞了幾圈。我,達成了在台北生活的夢想。

 

由於城鄉發展的差異,對於一個在鄉下長大的孩子來說,「上台北」,彷彿買了一張奇幻樂園的門票,迫不期待的想要親身經歷那夢想中的生活。高聳入雲端的摩天樓、豐富的市民文化資源、時尚摩登的購物廣場、滿街林立的俊男美女,甚至巧遇明星偶像。每一種都會生活的型態,都刺激著過去只呼吸過混雜著泥巴與稻草清香的我。

 

國小五年級的時候,當紅的青春偶像團體「小虎隊」風迷了整個台灣。

 

有一回,他們的逍遙貨櫃來鎮上辦簽唱會,民風純樸的小鎮有如廟宇裡抽中了爐主的籤,澎湃的熱血快要淹沒小學生那原本皎潔如明月的心。在那一次的表演裡,觸動了自己的轉變,跟妹妹共同使用的臥房裡,牆上、衣櫃都滿佈著三隻小虎展現著不同英姿的海報,每晚休息前都還得跟他們一一道別後才能安心入睡,我開始對偶像著迷。

 

受到體內代表著青春荷爾蒙的影響,央求父親在房間裡安裝一支電話,好讓我享有身為一個獨立個體的權益,發展自己的交誼圈。一個夏日午後,大概是腦中的神經迴路短線,也可能是受到吳奇隆歌聲的催眠,看著酒紅色的話筒,五秒鐘後竟出神的將它貼近通紅的右耳,抖動著稚嫩的雙唇,等待著嘟嘟聲那頭陌生的回應,望著歌詞本中附上的飛碟公司號碼「02,我播出了生平第一次的國內長途電話。

 

『扣』一聲,一個沉穩的女人接起了電話,「喂~請問找誰?」

 

為了掩飾鄉下小孩濃濃的鄉音,我以一個在夜裡練習了幾百次的成熟語調,回應著「嗯!請問霹靂虎在嗎?」

 

頓時,強大的腦波不斷地昇華到空中,心臟跳動的聲音在2坪大的房間裡來回震盪穿梭,期待著下一秒鐘吳奇隆會用他那沙啞且感性的聲音,對著我說「請問您哪位?我的朋友嗎?」

 

我也早想好會這樣回答他了,「啊!對不起冒充您的朋友,其實我是您的死忠歌迷,只是要跟你說我會一直支持你。」

 

那女人緊接著用那一貫謹慎的態度說「他不在耶!他最近都不會來公司喔!」

 

當下立即給了我一個當頭棒喝,頓時房間裡連一粒灰塵掉落地毯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也瞬間拉遠了我與小虎隊的距離,失望之餘覺得羞怯得無地自容,確從此在心裡埋下一個夢想的種子。

 

接下來的十年,任何與這個夢想中的城市有關聯的物品,舉凡朋友從台北捎來的明信片、某次與姊姊參觀展覽的宣傳單、從鄉下搭乘國光號到台北的票根、到大亞百貨購物的商品標籤,全都成為我的鐵盒收藏。

 

二零零一年,帶著一套實驗室技術與醞釀多年的滿腔熱血, 一個小鎮出生的女孩終於來到了這個教授口中的「花花世界」,準備在一張叫做「未來」的畫布中,編織她心目中美麗的七彩景象。

 

也許是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行進的速度太快了,從卸下行李的那一刻起,不安的靈魂就一直跟隨著她,匆促委託在台北生活了一年多的朋友代為找房,兩天不到的時間,就在房東不停的催促之下,於煙蕭雜處的市場巷弄裡,找到了一個三坪大小的棲身之處,她以為,整頓過後就可以重新出發。

 

那一年,她跟這座城市幾乎是生命共同體,台北下雨,她的心裡就下雨,納莉風災與失戀,同時侵襲著他們。拖著被酒精麻痺的身體,兩肢細長的雙腿在滿街泥濘的污水裡駐足,沒有停過的雨水從屋簷上的凹槽不斷垂落,浴室裡的沖水馬桶已經壞了一週,這是繼九二一地震之後,再度與外界失去聯絡,她沒有想到,一場地震沒有擊垮她的家園,一場大雨確讓夢想中的城市徹底毀滅。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他失去了自己,成為墮落的天使,清冷的午夜,用一手啤酒陪伴著鏡中影像,越來越瘦弱,越來越無助。

 

或許,黑暗的來臨是宇宙瞬息變化的一種常態吧!

 

當她幾乎快要沒有了呼吸,一道如絲綢般細緻的淺淺陽光從窗縫間偷了進來,披著滿頭亂髮,煙燻似的眼睛被刺得彷彿吸血鬼見著光,畏懼得不敢睜亮,突如其來的轉機,逼著她硬是棄暗投明,開始對這個讓她痛徹心扉的城市,有了新的認識。

 

一個滿口台北腔調的瘦小男孩,敲了敲眼前的這道以為終其一生都不再開啟的石門。

 

這五年,那個從沒離開過城市的男孩,天天牽著他的黑色三陽Attila,在一扇斑駁的白色門前駐足,無論是熱浪翻滾的烈焰天或是陰風刺骨的寒冬日,始終不缺席,房東形容他是吳興街巷弄裡的無薪俸警衛。

 

於是,男孩早準備好的第二頂安全帽,找到了它的主人,開始了兩人的機車旅行。

 

旅程的第一站,是聞名中日的「鼎」字號包子店。一籠咬合著鮮美肉汁的湯包與一盅蘊含天地元氣精華的滑口雞湯,甦醒了她以為早沉睡的心靈。

 

馬不停蹄的旅行計畫,一站接續著一站,淡水渡輪上欣賞垂下的夕陽、台北101前洋溢著耶誕氣氛的萬家燈火、悠閒地徜徉在動物園裡的熱帶雨林區、悲情城市裡的九份小鎮、無際無際的擎天崗大草原、山明水秀的碧潭池畔、香煙裊裊的龍山寺、爵士樂聲迴繞的Brown Sugar、國家音樂廳裡餘音繞樑的台北愛樂、忘我暢飲的侏儸紀啤酒屋、都會男女肆情縱舞的Luxy夜店、在磚瓦砌成的貓空山中小屋裡品嘗文山包種茶,以及多到無法用大腦記憶空間紀錄的美食饗宴。

 

然後,男孩帶著她來到關渡宮前,讓整遍棲息於溼地的紅樹林與廟裡的眾神們當作見證者,許下了幸福供應者的諾言,那個小鎮來的姑娘,成了一個台北人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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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忘記,那個帶著金框眼鏡的主考官,嘴裡那句也許只是一個考驗應試者臨場反應卻充滿睥睨氣味的問題,「哦!你是鄉下來的。那我問妳,誰都知道台北是個好玩的地方,妳來考我們研究所,要如何能抗拒這花花世界,專心的做學問呢?」

 

與其說,台北是個花花世界,我倒覺得這裡比較像是一個文明社會裡的牢籠。在當了十幾年的台北人後,更為盆地裡的人為了實現夢想忍受著種種的不自由而五體投地的佩服。在台中生活時,每天都隨性的騎著摩托車,想去夜市吃個小吃,前一秒鐘才提議,十分鐘後大伙人已在攤位碰頭;在我現在居住的城市裡,光是在騎樓下走路,衣服的角落就常與迎面而來的行人打招呼了;開車出門,就算沒遇上塞車也總擔心沒有停車位的問題。

 

以前那個出了家門就是田間小徑的故鄉,僅能在回娘家時帶著稚齡幼兒去體驗村野趣味,城裡的人,為了享受大自然的森林浴,總是舟車勞頓的花了半日時間才上得了山。一度懷疑,自己上了這個夢想中城市的當,就像仙度瑞拉被王子帶進皇宮後,驚覺故事的結尾並非以快樂過著幸福的日子為收場,而是兩人必須步步為營的經營著他們的婚姻。

 

一個鄉下的孩子之於繁華的都會,雖有太多生活與文化上的衝擊與差異,展現的卻是那股堅毅不拔的韌性,有多少離鄉背景進城來闖蕩的「庄腳人」靠得就是固執且不服輸的態度,贏得了成功的機會。

 

我呢,倒是不敢奢望事業上能有多麼驚天動地的成就,貪圖的僅是心靈上的滿足與豐餘而已。

 

的確,這裡的豐富資源給了我許多物質上的享受,不只如此,我還嫁了一個台北人老公,生了一雙血液裡流者台北魂的兒女,養了一隻台北的狗。

 

他們帶我體驗了不同文化的驚奇,讓我回到生命旅程的起點,學會了用愛去感受身為人的價值。

 

沒錯,因為擔任全職母親,現在我是被拘束在一個失去自由的牢籠裡,養兒育女的酸甜滋味,卻也給了我無比強大的力量去認識這個城市帶給我們的禮物。

 

對我來說,這些才是真正夢想中的花花世界。如此美好的富足,誰會有抵抗的能力呢!

 

若有機會向當初的那位主考官說出內心話,在沒有利害關係的此時,也許會告訴她:「學問不應只是被侷限在狹小的專業領域,作為一個新時代的人類,能夠在生活中不斷地體驗與學習,才不枉費在這個每個人都停留過的花花世界裡,留下足跡並尋求生命的真諦。那麼,又何須奮力抵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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